4章卡莲
4章卡莲
宴会厅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。 彼得罗夫那句粗鲁直白的“我想要你”,在这样神圣肃穆的时刻,像一颗土榴弹,炸得满室衣香鬓影都失了声。 深深的的沟壑在主教的眉心聚拢。他张开嘴,训斥几乎要脱口而出。这里可不是莫斯科的夜总会,他这样尊贵的主教,刚刚纡尊降贵,举行过神圣的浸礼,此刻岂容一个刚刚皈依的异教徒如此放肆。 正要发作间,袖口垂下的玫瑰念珠被轻轻扯动。年轻的助手眼神示意,指向今晚的东道主,贝德福德侯爵。 侯爵没有皱眉,没有愠怒,甚至没有露出丝毫额外的表情。他只是微微侧着头,那双仅有些许细纹的眼睛,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卡莲。 枯黄的头发,干瘪的皮肤,过分宽大的衣裙下,瘦削得几乎撑不起衣料的肩膀。以及那双布满狰狞疤痕的手,死死攥着裙摆,暴露了她此刻的惊慌。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清洗不净的淡淡污渍,昭示了低微的出身。 至少这个丫头,事前并不知道会有这一出。 侯爵指尖在雕花椅扶手上轻轻一点,又一点。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失态,彼得罗夫深吸一口气,定了定神。他转向主教,声音依旧嘶哑,却努力套上了虔诚的壳子:“感谢神的恩典,如果一定要为我选择属灵的搭档,帮助我在信仰道路上成长,我……”他顿了顿,目光深情脉脉,再次看向瑟瑟发抖的年轻姑娘,“我希望是她。” 这一次,侯爵终于皱起了眉头。 娜塔莎是他精挑细选的人,足够年轻美丽,足够虚荣易控。他曾在私下笑着对人说,没有哪个半生流离惊魂未定的老男人,能拒绝这样一块甜蜜温柔的可露丽。 此刻,这个老男人不仅拒绝了他的可露丽,还直白地指向了角落里一块带着霉斑的面包渣。 这不仅是对他品味的侮辱,更是对他这个东道主权威的轻慢。 厅内众人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,目光在这几人之间来回逡巡。 “真是……令人意外。”一位戴着祖母绿胸针的夫人用扇子半掩着脸,对身旁的女伴低语。 “何止是意外。”女伴的视线挑剔地扫过卡莲,“简直是荒谬。” 所有人都在等待侯爵的反应。 “我亲爱的朋友,”侯爵终于开口,声音一如往常的温和从容,“能否告诉我,为何会做出这样一个,嗯,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?”他抬起手,优雅地做了个手势,“哦,请不要误会,我并非认为这位年轻的女士不够好。只是在常人看来,娜塔莎小姐的明媚活力,似乎与你更相配一些。” 彼得罗夫沉默了片刻。他低下头,双手合十,进行了一段简短的祷告。然后他才转身,面向主教,也面向所有人,用充沛的情感说: “感谢上帝,让我在生命中的这个时刻,再次见到卡佳。” 他顿了顿,目光紧紧锁住卡莲苍白的面容。 “我的发妻,卡佳。” 这一次,低语声再也压抑不住,汇成清晰的sao动。几个贵妇用扇子遮住半张脸,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。男人们则挑起眉毛,露出玩味或怀疑的神色。 “发妻?”裹着紫红色天鹅绒披肩的老夫人低声对同伴说,“我听说他的发妻二十多年前就病死了。” “可不是么,”同伴用更轻的声音回应,“而且这位……”她朝卡莲努努嘴,“看起来可不像能生出他那几个成年子女的样子。” 彼得罗夫仿佛没有听见这些议论。他向前走了两步,离卡莲更近了些,目光变得朦胧,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遥远的过去。 “奇异恩典,使我敬畏,使我心得安慰。初信之时,即蒙恩惠,真是何等宝贵。”他喃喃着,俄语口音的歌声让英语单词变得柔软而古怪,“我和卡佳第一次见面,是在第聂伯河畔的集体农庄。那年冬天特别冷,雪厚得能埋到腰际。她当时正在河边的冰窟窿里洗衣服。” 追忆往昔,他的声音低沉下去。 “她的手冻得通红,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,就像现在这样。”他看向卡莲那双疤痕累累的手,眼神近乎痴迷,“她就那样抬起头看我,眼睛很大,里面盛着冬天的雾气。就是那样的眼神,让我决定娶她。” 这番描述非但没有平息质疑,反而让私语声更响了。 “荒谬!”蓝丝绒马甲的中年绅士忍不住提高了声音,“彼得罗夫先生,请原谅我的直率,但您发妻去世少说也有二十年了。而这位女士——”他挑剔地扫了一眼卡莲,“看起来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。更何况,世上哪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?” “除非是魔鬼的把戏,”另一位夫人用象牙扇骨轻轻敲了敲掌心,“或者……女巫的幻术!” “女巫”这个词,在天主教信众里,仍有着令人不安的特殊分量。公爵夫人立刻抬眼,凌厉的目光扫过那位多嘴的夫人,后者触及她的视线,悻悻然闭上了嘴。 彼得罗夫立刻转向主教,语气急切:“主教大人,这绝非魔鬼的把戏!这是神赐予我的奇迹,是考验,也是恩典!我愿意用行动证明我的诚心——”他猛地转向卡莲,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热切,“我希望现在就与她结婚!在上帝和各位尊贵朋友的见证下,证明我的心意!” 他一把抓住卡莲冰冷颤抖的手,单膝跪地。这个过于戏剧化的姿势让几位老派贵族嘴角抽了抽,几位夫人则用扇子完全遮住了脸,仿佛不忍直视。 “亲爱的,你愿意吗”他抬头仰望卡莲苍白僵硬的脸,“愿意嫁给我,在这个神圣的夜晚,与我一同开始新生吗?” 所有的目光,汇聚到主教身上。而主教握着玫瑰念珠的手紧了紧,再次看向了今晚的东道主,贝德福德侯爵。 空气紧绷,如满弦之弓。 侯爵的目光缓缓扫过彼得罗夫热切的脸,扫过卡莲死灰般的面色,最后,极快地掠过不远处仪态万方的公爵夫人。 他的艾米利亚没有回应他,她正看着大厅中央举手无措的卡莲。 侯爵的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。 到底是谁在从中作梗? 箭已离弦,是谁都不重要了。 终于,侯爵轻轻的点了点头。 气氛骤然轻松。 主教如释重负,转向卡莲,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慈和庄严,尽管如此,也难掩仓促:“那么,孩子,在上帝与众人面前,请说出你的意愿。” 卡莲猛地颤抖起来,像寒风中的落叶,她求助般地望向公爵夫人,很显然,她并不想嫁。 卡莲和娜塔莎,都是14年俄乌冲突之后一同被夫人抚养的孤儿,卡莲也曾受过教育,只是后来,她“长残了”,从小姐沦为了侍女,但是对公爵夫人的敬畏,还深深刻在骨子里。 公爵夫人迎上她的目光,唇角弯起温和的弧度,鼓励般地点了点头。 卡莲枯黄的发丝下,冷汗涔涔。整个人摇摇欲坠,若非彼得罗夫仍紧紧攥着她的手,几乎要瘫软下去。 “我……”她的声音细若蚊蚋,破碎不堪。 彼得罗夫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加重了,眼神里混合着期待与压迫,不容她拒绝。 “我愿意。”卡莲闭上眼睛,吐出这三个字。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,迅速消失。 与此同时,娜塔莎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羞辱中回过神来。冰蓝色的眼眸瞪得极大,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,直射向卡莲。 她看向侯爵,侯爵正微微倾身,与身旁的银行家低声交谈,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她。 她看向夫人,夫人只是微微蹙眉,递给她一个清晰而严厉的警告眼神:退下。 娜塔莎的目光慌乱地扫过廊柱的阴影,她看到了顾澜。 顾澜站在那里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唯有那双沉静的眼睛,正对上娜塔莎崩溃的视线。 波澜不惊。 娜塔莎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,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无声的酷刑。鹅黄色的裙摆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宴会厅厚重的大门。 没有人挽留她,所有的焦点都聚集在那对荒诞离奇的新人身上,咀嚼着这个似真似假的奇异恩典。 只有顾澜的目光,追随着娜塔莎消失的方向,若有所思。 *** 仪式仓促而古怪地由浸礼转为证婚,所有人都从善如流,仿佛刚才的插曲只是一段无伤大雅的风雅趣闻。香槟重新开启,笑容重新挂回脸上,祝福声此起彼伏,真假难辨。只有后厨房里,头发花白的厨师长一边擦着额头的汗,一边为仓促的指令而发愁,最终指挥手下紧急赶制出一个三层高的婚礼蛋糕。 最底层是传统的英式水果蛋糕,上面两层则是临时用海绵蛋糕和奶油堆砌,糖霜甚至来不及精细涂抹,只能匆匆撒上些可食用的金粉和冬青浆果点缀。当蛋糕被推出来时,带着刚离开烤箱的暖意,甚至奶油都是温软的。 “嘿,蛋糕还是热的,奶油居然也没化,贝克师傅有点本事。”温热甜腻的口感让拉朱微微挑眉,他将其中一块递给顾澜,又叉起一块送入口中。 顾澜接过,尝了两口便放下了。拉朱很自然地凑近,将她碟中剩下的部分端过来,边吃边压低声音问:“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 彼得罗夫正僵硬地搂着卡莲的腰,配合摄影师拍照,脸上那失而复得的激动表情,在拉朱看来假得令人牙酸。 在场没人信他的鬼话,谁不知道他结过三次婚,情人私生子能组个足球队。他逃离莫斯科的时候,谁都没带走。仅仅一个月后,克里姆林宫方面便传出消息,留在莫斯科的儿子们强制征兵,并被直接派往乌克兰巴赫穆特地区前线填战壕。不久后,“均在英勇战斗中牺牲”,遗体都未寻回。女儿和女婿则因经济犯罪被捕,随后“自愿”前往顿巴斯地区参与“重建工作”。 彼得罗夫可不是什么长情的人。 “没什么,”她淡淡道,“只是在仪式开始前,我找机会和彼得罗夫先生聊了聊。告诉他,娜塔莎是侯爵眼下最宠爱的情人。” 拉朱嗤笑一声,奶油沾了一点在嘴角:“这算什么秘密?他又不瞎。” 顾澜转过头,看着拉朱,缓缓补充:“我还告诉他,我曾经是侯爵最宠爱的情人。” 拉朱咀嚼的动作顿住了。 “所以呢?” “所以,”顾澜的语调轻扬,带着顽劣的轻巧。“我告诉他,我嫉妒娜塔莎,想扳倒她重新争宠。如果他愿意帮我,让娜塔莎在侯爵面前狠狠丢一次脸,我会……”她顿了顿,还未说完自己先笑了,“给他很多钱。” 拉朱瞪大眼睛,愣了两秒,随即低咳起来,因为呛到了。他咳了好一会儿,才缓过来:“你实话告诉我,他有没有笑出声。”跟一个巅峰时期富可敌国的俄罗斯寡头说这个,人家不笑算修养良好。 “他很认真地思考了,”顾澜很真的回忆着,“然后,接受了我全身上下仅有的两张五十英镑纸币。” 拉朱的笑声戛然而止。他盯着顾澜,仿佛在判断她是否在开玩笑。空气中只剩下远处隐隐的乐声。 “就这样?”他难以置信。 向大厅中央,彼得罗夫正将一枚款式老旧的银戒指套上卡莲的手指,那画面像一出蹩脚的默剧。 “就这样。”顾澜收回目光,“拉朱,他这辈子什么女人没见过?到了这个地步,他最想要的,早就不是什么漂亮女人了。” 彼得罗夫刚被华盛顿背刺,差点万劫不复。现在,另一群人给他‘新生’,还贴心地安排个伴侣监视,换谁不害怕?娜塔莎越耀眼,他就越警惕,越觉得自己是一只肥羊。 “所以我给了他一个理由,毕竟,我只是一个善妒的女人而已,女人争宠,古今中外,再正常不过了。”一个只因嫉妒就妄图收买他的浅薄女人,总比背后站着庞大势力的阴谋家,要让人安心得多 拉朱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,转而浮起忧虑:“那卡莲,什么都不会,把她放到彼得罗夫身边,万一脱离掌控,或者坏了夫人的事……” “放心。”顾澜打断他。“下一轮制裁的风声已经起来了,他跑不掉。”侯爵的能量,还不足以左右白宫的意志。他只不过想暂时稳住这只肥羊,摸摸底细。一个卡莲,无伤大雅。 拉朱望着她冷静的侧影,一时间有些恍惚。身后,熟悉的声音响起。 “哦,我亲爱的东方小鹦鹉,最近过得还好吗?” 顾澜看向拉朱身后,珉紧了嘴唇。 是马勒博罗伯爵。